几天前，新加坡总理黄循财在接受FT采访时，被问到能否想象一个没有美国的世界。他沉吟片刻，说道：“我们正处在一个后美国的多极世界过渡期。旧的规则已经失效，新的规则还没写好。”这句话，道出了东南亚当下的尴尬：美国在退，世界在乱，而夹在中间的国家，只能一边观望，一边自保。
特朗普政府上任后，关税、制裁、撤资与援助削减此起彼伏。过去十年，美国对东南亚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时而热情高涨，时而冷风刺骨。就在几个月前，华盛顿宣布对越南、马来西亚、柬埔寨等国产品征收高达 40% 的关税，并冻结部分 USAID 项目。对企业而言，这是政策风险；对国家而言，则是一场信任危机。
相比之下，北京的步伐更加稳健。美国制造了不确定性，而中国正在提供可靠性。过去十五年里，中国已连续成为东盟第一大贸易伙伴。根据中国海关及地方政府公开数据，2024 年中国与东盟货物贸易额达约 9,800 亿美元，同比增长约 8%【1】。无论从供应链还是消费市场角度，东南亚都已深度嵌入中国经济轨道。如今特朗普政府加征关税、搅浑供应链，无异于帮中国加速绑定周边国家。
这种结构性变化的第一个机会，是供应链的再中国化。过去几年，许多跨国企业推行 “中国 + 1” 战略，将部分产能迁往越南、泰国、印尼，以分散地缘政治风险。然而关税风暴打乱了节奏。越南、柬埔寨等国的出口结构与中国既有重合，也有互补，比如服装、电子零部件、汽车零件等都离不开中国制造的中间品。美国的新一轮关税反而让这些国家更依赖中国的中间投入。一个可能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是，特朗普想“脱钩”，结果只是让供应链更加“嵌套”。
第二个机会，是制度与规则的再塑造权。美国退出 TPP 后，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协定）成为当今世界最大的自贸区，覆盖全球 30% 的人口和 GDP，并已于 2022 年正式生效【2】。这不仅是一纸贸易协定，更是一种规则话语的再平衡。对东南亚国家而言，中国并没有要求他们“选边站”，而是以市场与投资的稳定性换取信任。北京在东南亚的政策，强调的是“可预期的务实合作”，这种“无条件交易”的姿态，反而让各国觉得安全。
第三个机会，则是资本与软实力的叠加。在美国削减对外援助的同时，中国资本的脚步并未放慢。2025 年上半年，“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新签投资与工程项目总额创历史新高，其中东南亚约 113 亿美元【3】；印尼雅万高铁通车成为典型案例。这些项目带来的不仅是工程收入，更是一整套“中式现代化模板”的外溢。北京无需说服任何人接受“中国模式”，它只需展示“稳定能带来增长”，就足以吸引邻国政商界的目光。
当然，这个过程中也存在隐忧。中国的影响力扩张若仅停留在“资金”和“工程”上，而缺乏制度透明度与企业治理标准，最终也会重蹈美国的老路。软实力的关键，不在于投资规模，而在于信任的可持续性。黄循财在访谈中说，“多极世界未必更稳定。”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没有可信赖的“秩序提供者”，多极只是混乱的代名词。若中国希望在东南亚赢得真正的主导权，必须在“稳定”与“互惠”上，提供比美国更好的答案。
从现实层面看，中国确实有理由深耕东南亚。首先，这里是全球增长最快的地区之一。东盟十国人口接近 7 亿，中位年龄约 31 岁；不同研究机构预计，到 2030 年，东盟的中产阶级人数将达到 3-4 亿左右【4】。其次，这里是人民币国际化最自然的试验场。新加坡、吉隆坡、曼谷已成为离岸人民币结算的重要节点。再者，数字经济和新能源产业的扩张，让中企在电动车、光伏、支付系统等领域拥有天然优势。可以说，东南亚是中国最有可能实现“技术—资本—贸易”三位一体外溢的区域。
但机遇之下也有陷阱。东南亚国家并不希望再换一个“霸主”。他们欢迎投资，却警惕依附；希望合作，却担心被同化。过去十年“一带一路”项目的争议，已经提醒中国：在新的外交叙事中，“可靠”比“规模”更重要。一个可信赖的合作伙伴，不必永远在舞台中央，但必须让别人知道，他不会随时换剧本。
换句话说，中国的真正机会，不是成为“新的美国”，而是成为“更可信赖的中国”。这包括三个层面：一是长期承诺，避免政策摇摆；二是开放市场，让区域合作不止于单向出口；三是提高投资多元化，从制造业扩展覆盖到教育、医疗、环保等。过去，美国靠军事联盟塑造秩序；中国若能靠互信和连通塑造秩序，那么其影响力将更深、更久。
当今的美国，不愿意再无偿承担“世界警察”的角色。经常发生的情况是，任何一个小国如果想要美国出手帮忙，她需要先问一下美国的开价。因此国际秩序中产生了一个真空地带，而中国尚未完全接手，其他国家则各自为政。对中国而言，这既是风险，也是罕见的历史机遇。东南亚正寻找新的锚。锚的意义，不在重量，而在稳定。
如果说过去三十年中国靠出口融入世界，那么接下来的二十年，中国要靠值得信赖赢得世界。
参考资料：
【1】 Xinhua, China, ASEAN trade thrives with closer agricultural, manufacturing cooperation, Sept 2025
【2】 Reuters, China, ASEAN Conclude Talks on Upgraded Free Trade Deal (FTA 3.0)，May 2025
【3】 Financial Times：China’s Belt and Road Projects Surge to Record $1.24 Trillion in H1 2025
【4】 HSBC Research, The next level: how Southeast Asia is moving up the value chain，2024
（作者是新加坡Woodsford Capital Management Pte Ltd的CEO。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责任编辑邮箱：Tao.feng@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