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热心市民在朋友圈里温馨提示,距离立冬居然只有7天了。立冬,是冬天的第一个节气,从那天开始,意味着开始进入冬季。立冬、腊月、冬至之后,春节也就不远了。
但其实今年上海的秋天才开始,半个月前刚结束了“160天超长待机”的夏天,而且结束得十分决绝,像是恩断义绝的恋人一样,一别两宽。电闪雷鸣的风雨夜,气温断崖似地下降,直落了十来度,一夜之间,上海被推进了秋天的大门,而此时离霜降节气只剩下三四天而已。
猝不及防的降温,打乱了所有的生活节奏。再讲究衣品的上海人也被弄得应接不暇,翻箱倒柜找出皱巴巴的秋装,自嘲是一颗行走的樟脑丸。地铁里,短袖与风衣并肩,短裙和羽绒背心挨在一起,像把四季同时塞进车厢。可就在这阵慌乱里,秋天已稳稳落地,再不适应也得适应了,否则再不抓紧换季,冬天就来了。
书上总是说英国人最爱聊天气。和熟络的人聊,和偶遇的人聊,见面聊,书信里也聊,感觉不聊两句落雨与温度,就没办法把天聊下去。当然更多的时候,聊完这天气,也就可以沉默或再见了。
英国人把天气当成社交的“万能钥匙”,和陌生人并肩等红灯时一边听着滴滴答答的数秒声,一边聊两句雨势大小;和旧友通信,结尾不忘补一句:“祝你被太阳温柔对待”什么的。话题看似轻盈,却像握手或碰杯,是礼节,也是试探,先交换一点无关痛痒的共识,再决定要不要把对话继续。于是,谈完落雨与温度,沉默便显得自然,告别也不显突兀。
其实比起英国人,对于天气的关注上海人一点都不逊色,而且这种关切度会在夏秋两季尤为密切,尤其在季节交替的时候,更是到达巅峰。梅雨季的时候,人人掐着手指算着什么时候入梅和出梅。入了夏,天天数着高温天会不会又创新高,到底哪股台风能把上海吹入秋天。天气在这个城,不仅仅是寒暄,更像是上海人的节拍器,滴答之间,一整年的生活节奏就此起承转合。
有节奏,有规划,上海人的心里始终有本细账:到什么节气该办哪桩事情,到什么月份该穿哪件衣服,账页翻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这本台账在整个城通用,上海人彼此明了节奏,不约而同地照章行事。生活如此,工作亦然,城市便在这种同频共振里运转,日日精准如钟。
久而久之,规则被划分得愈发精细。城市的每片区域切割成网格,每条街道也被赋予独特的气质与定位。上海人说方位,永远先报一个交叉的十字:横马路、纵马路,两条路名一落,街区的风貌、商铺的格调、甚至人群的画像便随之浮现,彼此心领神会,从不迷失。
当这些规则被固定后,那唯一会变化的就只剩天气了。它任性随意,不受控制,甚至会不按常理出牌,时常让人摸不到头脑,成了生活中最大的变数。所以上海人每天牵肠挂肚着第二天的天气如何,是艳阳高照,还是阴雨连绵,是持续高温,还是台风奇袭。这种焦虑担忧一旦成为公众话题,那自然会排在日常聊天中的首位。天气成为电梯、咖啡馆、地铁车厢里最自然的开场白。
天气成了精准生活里最后一项无法预演的变数,可人们又特别想去把控。因为换季、出游甚至日常通勤,几乎所有的行动都和天气有所关联。很多年前,那些英国太太们就已懂得用天气经营日子。《傲慢与偏见》里的班纳特太太,一边操心女儿的姻缘,一边紧盯邻居家有钱的单身汉。她比谁都关心天气——天天盼着路上不泥泞,好办一场舞会;盼着太阳赏脸,好把新邻居请来喝茶、吃饭、聊天。
奥斯汀笔下的英国如此,上海亦如此。在上海,天气不只是背景板,而是直接影响到生活和社交的实时变量。当变量足以左右生活成本与身份体面,再淡定的上海人也会养成时时看天的肌肉记忆。
在没有手机APP时的时候,上海人对天气预报的关心程度超过了《新闻联播》。每天晚饭的时候打开电视,先看上海台的天气预报,然后再转到中央台,伴随着《渔舟唱晚》的音乐声,校对下误差。如此这般还不放心,那《新民晚报》上但凡有关台风、高温的报道是一个字都不会错过。到了晚间新闻的时候,还要再看看是否会有变数。上海气象局发出的那些云层动态、风向曲线,像是无形的指挥棒,指挥着上海人第二天的行动。明天穿什么?带不带阳伞,第二天是开车还是坐地铁,要不要提前出门,统统都要看了天气再说。精准的日子里,精准的规划也需要有一定的弹性空间,这些细微的调整都得有提前量,事先做好预案。
在1872年,上海的徐家汇就已经有了气象台,开始的时候条件简陋,几间平房,一只寒暑表、一只气压表各一两支,这就是中国最早的气象台,是法国人设立的。几年后,国人接纳了这种做法,城市也开始对它有了依赖,气象台的监测范围也越来越大。除了徐家汇,法国开始在外滩也设立气象信号台,说是信号台其实就是在一间小屋旁竖了一根木桅杆,挂上气象警报信号,用风球指示风向。可就靠这些设备,就已经能预报台风情况,信号台还升起旗语,有风向、风力标识,其中如果升起蓝色小旗就表示当天有雾。当时的航运公司、码头都依靠这些消息来安排船期,报馆也登报广而告之。外滩的那两根木桅杆承载着太多的使命,先后两次在台风和雷雨的冲击下折断,修了又倒,倒了又修,因为上海人已经习惯了抬头看旗语,看风球,倒掉的哪是桅杆,倒掉的简直就是航运人的天。
后期法租界公董局重新修建了信号台,更坚固也更美观。信号台的墙裙有着红黄相间的水平条纹,主塔内有一通长钢柱,围绕钢柱的旋转楼梯很窄,只能供一人上下。这种建筑风格被称为“阿脱奴婆” 式建筑,也就是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风格建筑。这种建筑风格恰好盛行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它强调自然形态和曲线的运用。那时的上海汇集了最好的设计师,也汇集了最新的材料和建筑风格,它们就这样留存在外滩,成了今天的时尚。这座信号台运作了很久,当它的实际功能被替代后,它还完好地保存着。1993年外滩整体改造,信号台向东整体移位了20米,那根圆柱依旧树立着,黄浦江上往来的船只依旧能清晰看见,看见它,汽笛声响,那就说明上海到了。
看风看云看天气,上海人就这样精细规划了生活这么久,早已习惯了到时入秋,先倒腾衣橱,再掐着点等大闸蟹、糖炒栗子排队登场。上海的秋天,不像北方那样会万山红遍,层林浸染,它擅长慢慢渲染,一点点过渡,这一切总是从桂花飘香开始。
可今年偏偏不是这样,夏日像超支的信用卡,高温迟迟不肯散去,秋意被拖在门外,无法到来,桂花树集体“宕机”,完全没有要盛开的意思。有趣的是,在键盘上打桂花二字的时候,输入法同时会跳出“规划”二字,在上海人的心中,桂花就是秋天的“规划”,没了桂花飘香,也就意味着上海缺了秋天。那秋日的惬意,可以散步闲逛,看着梧桐叶慢慢变黄的日子,也同时消逝了。
谁料,一周后,桂花“想开了”。一缕熟悉的味道飘过来,DNA当场被唤醒。本想端端架子,假装视而不见,可香气越来越浓,树下金灿灿越来越晃眼——上海人还是乖乖投降,像对着作天作地的女朋友发发嗲,心立刻软成一滩。于是,手机镜头对准花丛左拍右拍,想把这点“迟到浪漫”封存;朋友圈里缺失的秋日仪式感,终于踩着桂花香回来了。
缺失是遗憾的,可更人抓狂的是,好不容易做好了“今年缺失”的心理准备,可它偏又来了,而且是来的没有一点预兆。一周后,桂花居然“想开了”,当那股子熟悉的香味飘过来的时候,哪怕是很细微的一点,也能让人察觉,上海人对桂花的记忆是印在DNA里的。本想对它也搭搭架子,假装视而不见,可实在架不住那香气越来越浓,树下的那片金灿灿越来越醒目。于是,上海人还是投降了,像是对着作天作地的女朋友,发发嗲,心立刻软了。于是,照样对着花枝左拍右拍,想留住桂花的香气和妩媚。朋友圈里缺失的那份秋日浪漫,就这样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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